沈德潜诗选评

沈德潜（图源网络）

　　韦散木按：沈归愚先生为乾嘉诗坛盟主，清高宗乾隆皇帝御书“诗坛耆硕”四字，赐之诗坛，首列文悫。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以“托塔天王”拟之，足见地位。予昔年学诗，实得益于归愚先生所编之别裁集及《古诗源》。先生虽倡以“格调”之说，然予甚爱其古诗及小调，活脱自然，别有情趣。今选录沈先生诗什若干（诗据人民文学出版社《沈德潜诗文集》校本），并附浅陋评语，以释愚见。呈读者方家，批评指教！

　　沈德潜(1673-1769)，字碻士，号归愚，长洲人。乾隆丙辰举博学鸿词，己未进士，改庶吉士，授编修，官至礼部侍郎，加尚书、太子太傅。赠太子太师，谥文悫。著有《竹啸轩诗钞》、《归愚诗钞》，编有《古诗源》、《唐诗别裁集》、《国朝诗别裁集》等。

　　禽言十一章

　　泥滑滑

　　泥滑滑，泥滑滑，十步行，五防跌。前人跌，后人嗤。君勿嗤，后人复有嗤君时。

　　脱却布袴

　　脱却布袴，脱却布袴，布袴脱来偿租赋，下田灾伤籽粒无。公堂扑抶穷追呼：脱却布袴臀无肤。

　　行不得也哥哥

　　行不得也哥哥，平地太行与黄河。衽席讼狱，饮食风波。寸荆尺棘将如何？行不得也哥哥。

　　提葫芦

　　提葫芦，葫芦沽酒酒满沽，醉来险阻皆夷途，忘物忘天并忘吾，提葫芦。

　　婆饼焦

　　婆饼焦，婆腹枵，新妇田中归，无膳堪烹调。依然炊饼武火烧，武火烧，质坚牢。阿婆难食声喧呶，新妇涕泣连昏朝，婆饼焦。

　　姑恶

　　姑恶姑恶姑不恶，小姑反唇姑怒作。小姑欢欣姑亦乐，博小姑欢奉羹臛，姑不恶。

　　割麦插禾

　　割麦插禾，新妇下田。黄秧分科，归来煮饭豢阿婆。

　　於忽乎

　　於忽乎，白日落，青春徂。今日新妇他日婆，有花不看将如何？

　　稽古

　　稽古秀才不知书，帝字认作虎。

　　麦枯

　　麦枯麦枯，十日九雨烂麦须，收归上场化麦奴。化麦奴，剩麦稃，悍吏下乡催麦租。

　　咄咄怪

　　咄咄怪，东家儿郎太狡狯。眼中不见丁字形，腰间取印如斗大，咄咄怪。

　　韦评：沈归愚先生诸体皆擅场，而古歌谣实学《古诗源》。自编自学，可谓执柯伐柯。拟禽言诗，自《诗经-鸱鸮》始，宋代极盛。此禽言十一章，盖散见于先生诗集前后卷中，予芟其重复者，合为一类，大抵皆拟禽之口吻，刺诸社会现象或乡村劳作，或有他指。语言灵巧诙谐，鲜活可读。

　　白杨谣二首

　　风萧萧，白杨树。一年堪作薪，十年堪作柱。不种公卿门，但种公卿墓。

　　白杨树，古时墓。不见子孙来，但见牛羊卧。转眼犁作田，转眼平作路。

　　韦评：异代沧桑，有情无情，尽在白杨转眼中。只说事实，不做评论，读者心中自有感动。

　　挂剑台

　　高台空想象，古墓亦消沉。

　　千金季子剑，千秋季子心。

　　韦评：小诗蕴含大气象，可谓似核弹头也。

　　歌风台

　　登台歌大风，亭长作天子。

　　韩彭安在哉？徒劳思猛士。

　　韦评：咏史小诗，对比讽刺，感慨绝矣！

　　北风行

　　北风吹沙漠，万里白草折。

　　海水十丈冰，蛟龙眼流血。

　　韦评：浓缩李长吉与岑嘉州为一体，见气势与奇思。

　　作蚕丝

　　春蚕忽作茧，团团吐新丝。

　　外有缠绵意，中心哪得知。

　　韦评：咏物抒情，意出古诗机杼，韵出南朝。

　　清人王愫绘《沈德潜诗意册》二

　　初夏三首（其二）

　　勺湖秀云木，苍然自成林。

　　念当孟夏交，邻园共清阴。

　　众鸟悦情性，咬咬流好音。

　　时来同志士，嘉会成盍簪。

　　疏弦发古弄，新声汰哇淫。

　　追游欣在昔，离群感自今。

　　忽忽付梦寐，悠悠怀所钦。

　　试问五湖水，相思深不深？

　　初夏三首（其三）

　　怪石卧清池，耕父拾鸳瓦。

　　旧是钱王园，僻在城南野。

　　时偕童冠游，春服兴潇洒。

　　远循榆柳村，共入鸡豚社。

　　物我各有适，所得讵乃假。

　　二载虚巾屐，时光逐野马。

　　不知二三子，还复追游冶。

　　故乡足清娱，羁旅何为者？

　　韦评：二首皆源出陶潜体，转入古诗、南调，不外乎汉魏晋人口吻，深情幽意自见。

　　扁鹊墓

　　荡荡荡阴里，荒荒扁鹊茔。

　　积此终古恨，草生不复青。

　　当年活人多，到处留令名。

　　活人转见杀，忌者争相倾。

　　毋怪后世医，庸庸保其生。

　　韦评：古诗咏史，议论精辟！

　　燕

　　是物宜高举，何为独近人？

　　往来寻善地，下上语阳春。

　　鼎俎本无累，聪明岂误身。

　　茅檐依故主，知尔不辞贫。

　　韦评：五律咏物诗，源体正宗，所谓“格调”体，大抵此类诗也。

　　九日登君山

　　秋兴莽牢落，江光混窅冥。

　　客中逢九日，木末坐孤亭。

　　狐兔冈峦窜，鱼龙几席腥。

　　一杯浇楚相，吾欲问精灵。

　　韦评：律诗唐调，同上。

　　蒙阴道中

　　路转岚光改，沙飞日色昏。

　　戍楼高在岭，山县小于村。

　　俗野怀枝鹿，民穷赋簋飧。

　　宣尼思变鲁，惆怅与谁论？

　　韦评：律诗正宗，同上。

　　小淑

　　幼女如小鸟，投人绝可怜。

　　分甘让佳果，自爱整行缠。

　　嬉戏偷新句，纵横抹采笺。

　　晓妆贪出众，一样贴花钿。

　　韦评：凡大臣要员诗写国计民生诗易，写自家儿女情难。沈归愚先生以硕儒巨臣手笔，自题幼女一律，玲珑可爱，姿态翩翩，可谓真诗人语也。

　　雨泊话旧

　　寒雨萧萧夜打篷，篷窗相对一灯红。

　　十年无限存亡感，并入空江话雨中。

　　韦评：晚唐体，绝句妙品。

　　蚕女辞

　　箔里蚕多每怕饥，蚕娘忌客闭荆扉。

　　红蚕成茧无多日，又为邻家制嫁衣。

　　韦评：老杜每饭不忘忧国，而归愚先生每饭不忘农桑，诗集中此类题材极多。此诗章法流转极佳。

　　结想

　　结想三台与万羊，梦醒早已熟黄粱。

　　何如素位安薖轴，三百寒梅八百桑。

　　韦评：流转得体。

　　田家四时辞（选三首）

　　杏花着雨半村开，陇畔声声布谷催。

　　父老连年输税早，料无县隶打门来。

　　炎天耘耨困耆童，田水如汤急赴工。

　　七月诗篇无此景，故应写出补《豳风》。

　　蟊贼盲风两不伤，四邻共送稻花香。

　　偿租还可藏余粒，转忆前年餍秕糠。

　　韦评：体出范石湖，而转折处颇见营心。

　　信口吟

　　句律推敲费苦心，凭心倾吐是元音。

　　人怜秾丽韩京兆，我爱苍茫斛律金。

　　韦评：体出老杜、元遗山论诗绝句。可见先生诗歌风格取向，喜浑成自然如古歌谣。

　　题画村居图

　　一树野花谁是主？三家茅屋不成村。

　　此间竟日少人过，啄木数声疑打门。

　　韦评：小诗小境小调，别有情趣。

　　西湖嬉春绝句一首

　　九里松边也种桑，春深一例看蚕忙。

　　听罢湖堤箫鼓沸，小姑倦祭马头娘。

　　韦评：体出南宋范石湖、清初王渔洋，可见“格调”亦不妨“神韵”。

　　北固山怀古

　　突兀层崖枕碧流，如羊狠石迹还留。

　　纵横戎马三分国，牢落江山一倚楼。

　　铁瓮日沉残角起，海门月暗暮潮收。

　　凭高把酒浇天堑，身世茫茫我欲愁。

　　韦评：七律体式正宗，盛唐调，“格调”诗代表者也。

　　闲中

　　闲中闻见日纷歧，扰扰胶胶付五噫。

　　细阅颠当成网处，静看蝜蝂上墙时。

　　海枯乍息千层浪，烂柯才终一局棋。

　　心似碧空无点翳，羊肠蛇退亦平夷。

　　韦评：体近中唐诸家及陈后山，聊备一观。

　　清明日读《楚辞》作

　　病体缠绵势莫支，兼旬风雨正愁时。

　　一百六日过寒食，二十五篇披楚辞。

　　乍听餳箫童稚集，长吟山鬼士林悲。

　　邻家闻奏旗亭曲，新火光阴写艳思。

　　韦评：体近黄山谷，见日常趣意。

　　咏眼镜

　　双瞳老去觉蒙屯，聊借晶光引本真。

　　雾散障兼云散影，日重光更月重轮。

　　偏加遮盖明全复，可信虚圆鉴得神。

　　披豁心盲应自主，岂须觅镜净嚣尘。

　　韦评：咏新事物。时眼镜初自西洋传入中国，人固惊奇。然其诗重乎哲理，是其佳处；情趣稍弱，是其弊端。

　　杂感

　　曾闻宵梦入空槐，醒后胸襟可得开。

　　屈子问天天不答，柳州乞巧巧生灾。

　　医时未易肱三折，吊古全凭酒一杯。

　　身世茫茫感何限，挥戈能使曜灵回。

　　韦评：奇崛而工稳，感慨无限。

　　行路难

　　君不见井上有辘轳，中夜虽停晨复转。君不见架上有罗衣，夏时暂著冬仍卷。人生贵贱自有时，贵者勿炫耀，贱者勿嗟咨。昔时东陵侯，今日种瓜傍青门。昔时刀笔吏，今为汉相称功人。为雄为雌偶然耳，世俗叹羡何纷纭。丈夫得失岂在贵与贱，戚戚勿乃伤其神。不如醉乡之中聊驻足，与人无荣亦无辱。

　　韦评：太白调，用古乐府旧题，书自家胸臆。

　　后愁霖叹（三首）

　　前年赤地千余里，去年三吴逢大水。今年霪雨仍不休，波涛滚滚通平畴，鱼鳖出没蛟龙游。田家有麦刈不得，对此嗷嗷叹无食。

　　吾家老屋墙垣圮，堂阶泥深没屐齿。中宵檐溜鸣奔湍，床床屋漏无时干，风吹灯昏四壁寒。晓闻邻家压茅屋，风雨声中一家哭。

　　比岁柴荒贾无比，况今菜麦淹欲死。百斤三百青铜钱，乡村日高无爨烟，穷民忍饥伐林木。带雨担向豪家鬻，鬻之豪家烂鱼肉。

　　韦评：老杜古诗写法。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民间疾苦声，历朝历代皆有，沈归愚先生为朝中大臣，写诗尚且直言不讳，今日“歌德”派诗人读之当汗颜也。

　　二禽

　　鸭媒笑鸬鹚，笑汝贪食鱼。朱丝系颈不下腹，专利渔者何其愚。鸬鹚笑鸭媒，笑汝太狡狯，唼唼呼群入网罗，故作相亲陷同类。二禽性异丑则同，终身常在倾危中。不见忘机自得者，江头独有信天翁。

　　韦评：寓言说理诗，与前拟禽言诗相似，更重说理讽刺。娓娓道来，章法妙绝。